彩虹日记—08新夏
其实我的生活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寂寞的,这是我的选择。
在石家庄,白天的时光几乎都是自己渡过;原来在北京,自己在家办公的时候也一样;到内蒙,没客人的时候我就常常自己做事、写东西,走很远的路拍照和唱歌。但是 —where so ever he was, there is Eden —彦哥不在的时候,不论北京、石家庄、还是内蒙,我都有孤独的感觉。从小我就很独立,出生不到一个月父母就离开我回北京工作了,之后常各处辗转。7,8岁就自己坐公交车,要倒3趟车,用2个小时,脖子上挂着月票,兜里装着钥匙,从家赶去艺术馆唱歌;学钢琴的时候也是自己,有时候下课天很黑了,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,要骑40分钟,所以我总记得冬天里天黑后的北风。上了大学,不再要父母给零用钱,每周去做家教,期末的时候一天跑三家!那时我切实感到了自由,花钱做自己想做的事,不必再解释。我很得意北京城好多地方都有我的学生,也喜欢骑自行车自己到处走,同一个地方总要走不同的路线,喜欢穿胡同,东瞧西看的。
我的母亲
妈妈是个独立而且理智的人,从前我一直觉得我们没有很多母女那么相亲爱、毫无顾及,可以每天揉滚在一起,那其实是我在心里长久以来的希望。当然妈妈是很好的妈妈,她比较更象外国人的母亲,我们畅谈,分配家务,交换想法,互相帮助,保持距离。
08年5月23日,彦哥送我来内蒙前回家看妈妈,聊了一会,走的时候妈妈出门来送,我们上车,关门,打开车窗,掉头,出发,车启动了我回头跟她挥手,却在她转身的刹那,看见她绞着的手指,和紧抿的嘴!……
我的姥姥
也曾在很多年前,在姥姥抚养了我好多年以后要回自己父母的家了。她一件件地收拾着我的东西,我晃荡着腿坐在床沿上等着爸爸来接。爸爸来了,我们拿东西,说几句话,姥姥帮着提大大的包袱去停车场,装东西,上车,关门,掉头,出发,车子启动时我回头看见她正在走回去的空落背影,盛暑的琉璃厂,刹那冷清!……
我和爷爷
爷爷在乡间的小院子,是我儿时的天堂。院子里种了满满两大畦月季,每天清晨我都看着它们在朝露中盛开。然后爷爷带我出去吃早饭,朝阳里我们俩一大一小牵着手的影子,在田野里拉的很长。吃饭完,我会磨着爷爷要一方小花手帕,爷爷则会主动给我买雪糕,买罐头,买点心。
爷爷的院子里,种满了西红柿,韭菜,青椒,茄子,黄瓜还有葡萄,上午我只穿着小裤衩甩着皮管子朝天上浇地,串串落下的水珠如钻石闪着太阳的光彩!下午我爬上院里高高的大桑树,采摘紫透了的桑葚。傍晚的时候就登梯子上房,站在房顶上,呆呆地望着院子外面广阔无边的黄一畦绿一畦的田野,晚霞就挂在天边,然后我跳舞给它们看!
有时候觉得闷,我就玩泥巴,那里很容易找到上好的胶泥,我仔细的捏成各种形状,再放在太阳下烘干。其实爷爷不知道,我是怕我走了,他忘了我,所以我捏那么多小人,小猫狗,小房子,都是为了他……
更早的时候,我很小很小,跟随他在呼和浩特过夏天。他总能在我要桃子吃的时候给我变桃子,他以为我相信了他是个伟大的魔术师,但是我知道他把桃子藏在哪儿!有一次我偷看到桃子没了,就强迫他变给我,最后我看着他鼓着嘴好尴尬的笑,比吃了桃子还高兴。我还记得有一回,他从外面进来,背着手,神秘地让我闭上眼睛张开嘴,然后我感到嘴里一甜,怪怪地香,那是我有记忆来第一次吃红糖。我一点也不喜欢红糖的味道,但是我知道,爷爷他一定喜欢,而且我知道他只有那么一块,放进我嘴里的那一块,那个时候红糖还是很不好买到的紧俏货。我们家里养了很多小鸡,我喜欢得不的了,有天早上我发现有一只半大的雏鸡死去了,难过地拿给他看,中午的时候,他端给我一碗炖嫩鸡,我第一次觉得鸡是那么好吃哦!但是他一筷子都没有动。当我第二天早上又跑到鸡圈外想再找到一只死去的小鸡时,他笑了好半天!我喜欢玩,跟远地来看望他的朋友家的小孩玩到太阳下山还不舍,最后人家带着我回了他们的家,一切都新鲜,可是睡觉的时候,我突然间觉得不对!哪里不对了,也说不清,就是心里嗡嗡地疼,哭喊着要回家!半夜了闹得人家赶了好远的路把我送回来,却惊讶地发现屋里还亮着灯,爷爷就那么呆坐在炕沿上。后来爷爷的朋友跟我说,我爷爷告诉他,“别看平时老觉得那个小东西挺麻烦,那天晚上她没回来,我就心里空空的,怎么也躺不下”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尝试离开他了,我再也不离开你!然而我终究没有吃到他为我种的第一茬草莓,他告诉我就那么看着草莓长大,红滴滴的呦,不舍得摘,天天等着我。
这都是些记忆的碎片,那时太小了,我没法把他们连成一片。但是我总是记得每一次假期结束离开他,他都站在院子门口,我们上车,掉头,摇下车窗,我看着他强笑着跟我挥手,一直挥到我看不清为止。现在他离开十五年了!我都不能想象他离开我十五年了!如果哪天我不停地叨念这些记忆的碎片,一定是我感到了孤独。孤独的时候,我就能在云端看见他!
央迈勇
央迈勇是一条狗。有一天彦哥很晚才回来,进门拖鞋都没换闷着头就进了卧室,我跟过去以为出什么事,却在关上房门转过身的一刹那,看见床上端坐着一个毛绒绒、浑身青灰、圆脑袋鼓肚子的小小狗!
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第一眼看见它的瞬间,它是我生命里的一块金子。彦哥下班路过天桥上卖狗的小贩,众多小狗中唯有这一只毛圆圆的,憨憨地爬向他,抱住他的脚,所以他带它回我们的家!从此它睡在我的臂弯里,每一夜我都感到它毛茸茸的小身躯温热着我的梦。
当它长成雄赳赳的大型犬,有一次彦哥带它在小区里放风,我从14层卧室的窗子望见他们远远地在小区的另一头,就尝试地叫“央迈勇——央迈勇——”,太远了彦哥听不见,却见央迈勇远远的正在玩耍的身影顿时定住,回望这个方向,它不能了解楼层的概念,却拼命地往这边跑,到处看,扫视着,寻找着我,彦哥在后面徒劳地喊它无计,它就那样一路寻找到我们的楼下,我简直不能继续看着它那样拼命来回寻找着我的身影!缩回来,愣在窗台上,它听见了,听见我呼唤它……不论有多么远。
有的时候我心情不好,家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我的沉默与往日不同,这时它望着我,有几秒钟,然后轻轻地走过来,停在我面前,把前爪搭在我的膝头,用舌头温温地添着我的脸,我的眼泪一下子宣泄出心里的苦闷。这人间,有时候人不能相互安慰和理解,但是央迈勇,它会在任何时候体察我细微的波动并给我以它能给的一切。
因为禁养大型犬的规定,我们不得不暂时将它寄养在朋友家,骗它进笼子,我们上车,放下车窗,掉头,我却不敢回头看,听得到它疯狂地用头撞击着铁铸的牢笼!!直到半年后我们终于可以接它回来团聚,我仍无法释怀:一周后我们去看它的时候,它瘦极了,鼻子上撞了好大的伤疤!
我给它取了这个名字——央迈勇是香格里拉 亚丁三神山中的一座,旅行家洛克曾经称赞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雪峰。每次看到神山央迈勇的照片,我的心都会动,我知道它最终又回到了那里,我的棕眼睛的精灵,谢谢你曾经给了那么多......
昨天
下午4点跟彦哥办完事,从锡林郭勒的西北端开车回太仆寺,蒙古高原灿烂的阳光撒在回去的路上。近傍晚的太阳从背后斜照过来,天光从明艳,到金黄,从深红,到清冷;面前的路,从树影跳跃让我们惊叹“光阴的小路”如此迷人,到面前长长的沙石路映满了金光,再到天、地、路、车、树与人都熔进晚霞里,最后,面前的路与树都在分秒间暗淡,清冷。我们好久不说话,我边开车边非常敏感地感受着他的呼吸,他每次吸鼻子,每次转过头我都一一记得。明天的清早,我们要分离。
“光阴的小路”,人生就是走一条光阴的路,尽头就是分离。我们还在谈论路途如此美丽,光阴随手涂就的就是绝美的画。可是一个人,假设他住在路边,每天都可以看到这光阴划出的美,可是除去年幼和年暮,除去风霜跟雨雪,再除去外出与病休,其实也看不了许多次,一万余次差不多了罢。
天黑了,车灯不得不亮了,沙石路还没有尽头,我多么希望,可以有一条路没有尽头……我要很努力地放轻松去问他:明天打算几点走哇?他却没回答。
这条光阴的路在天地一片金红的绝唱里漫漫冷清。车里散发一种浓郁的忧伤,但是我们都不去碰。晚上9点到达太旗我们的客栈。
天亮了,又是一个艳阳天!早饭没吃完他说“我这就走”的时候我差点没被粥噎住了!收拾东西,放置东西,嘱咐几句,开门,上车,放下车窗,掉头…这个过程我知道。我的嗓子一直很酸,压的累累的。这时我要求他送我去旗里的网吧,说要处理客人的邮件,我觉得自己好聪明呀——光阴,哪怕5分钟,我也珍惜。到了那个路口,车很多,我让他停下自己走进去,我心里觉得这样急匆匆地离别会比较轻松,他说:好。我们说再见,互相没有看对方的脸。我朝一条街的里面走,他朝外面开,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这是哪一条街!我突然转过身,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没有回头地挥了一下,我也笑眯眯地挥手好象他看得到。然后我深呼吸,转身走向网吧,看着早晨热闹的街道,来往的人,灿烂的阳光。我必须很努力地深呼吸!我突然想到,四川地震那么多人失去了亲爱的人,我以前觉得即使亲人失去了,活着也可以没有感觉,但是这时候我觉得如果那样的话,我一定还可以活着,但是活着好疼啊…
我从来以为我很独立,甚至去年我“独立”到出圈的地步。我发现自己过得非常充实、欢快、完全没有原来担心的孤独感,我自己去各处旅行,新鲜,兴奋,猎奇,体验。
但是我知道我多么没用。在来草原的路上,经过一处山崖,那里雕刻着释迦牟尼佛像,我请求他帮我除去:嗔与痴,却没有请求他除去我的“贪恋”,我知道有的东西,我究竟舍不去。
所以我仍然,大凡夫一个!
08年5月,周一